《亚洲概念史研究》第9卷
主编:孙江 本卷执行主编:黄东兰
商务印书馆 ,2022年
封底
真实是历史研究的准绳;但其驱动力却是诗意的。诗意包含在真实中。在此,我们找到了科学的和文学的历史观的综合。
——屈威廉(G. M. Trevelyan)
目 录
01 | 李晓东:法治 |
02 | 陈继东:外来概念的哲学是否中国固有:近代中国知识人的困惑 |
03 | 蔡祝青:从民初英汉辞典的编纂到百科名汇的确立:以“literature”词条的发展为例 |
04 | 沈国威:近代翻译史中的“信达雅”——翻译规范确立的程途 |
01 | 黄东兰:将中国史纳入“东洋历史”——那珂通世与近代日本中国史叙述的转向 |
02 | 森田直子:历史学中的“世纪” |
03 | 顾长江:故乡无此好河山:日本僧北方心泉诗中的杭州体验 |
01 | 热拉尔·德·皮默热:法兰西民族记忆中的农夫士兵沙文与沙文主义 |
02 | 雅克·韦尔热:中世纪的“大学”概念 |
03 | 冯飞:革新与复古:皮科“尊严”概念的两张面孔 |
01 | 葛晓雪:高第及其中法战争叙述 |
02 | 林鑫:区域研究中的“空间” |
03 | 万里江·热合曼等:关于尼克拉斯·奥尔森《复数的历史:科塞雷克著作导读》 |
04 | 闵心蕙等:理解的历史——《什么是概念史》研讨会纪要 |
代序:马克·布洛赫的申辩 (孙江)
“爸爸,给我讲讲,学历史有什么用?”
这是《年鉴》杂志创始人马克·布洛赫(Marc Bloch)未完成遗著《为历史辩护或历史学家的工作》(Apologie pour l'histoire ou Métier d'historien)导言开篇第一句话。
这本书有两个法文版。一个是经布洛赫的友人、《年鉴》杂志另一位创始人吕西安·费弗尔(Lucien Febvre)整理的版本。多年后,布洛赫的长子比对手稿后,发现做事大大咧咧的费弗尔对难以识别的文字做了许多改动,开始重新整理遗稿,于是有了新的版本。我读此书是在1987年,此书是一个来南京留学的美国博士生借给我的,是英文版。书不厚,很快读完,也很快淡忘。再好的书,如果和自己的“生”没有关系,终究是“身”外之物。但是,上引那段话颇有临场感,也是我进大学后一直怀有的疑问,使我印象极为深刻。在日本,因邂逅著名法国史学者二宫宏之先生及其著作,我得以翻阅日文版。现在因为讲授“社会史的理论与方法”课,我找来中文版阅读,屈指与此书相识已有三十余年。
中译本有两个。一个是张和声、程郁翻译的《历史学家的技艺》(一度译为《为历史学辩护》),另一个是黄艳红翻译的《历史学家的技艺》。前者先出,后者后出。针对导言首句,前者译作:“‘告诉我,爸爸,历史有什么用’,几年前,我十分宠爱的小儿子居然向他身为历史学家的父亲提出这样的问题”。后者译为:“‘爸爸,告诉我,历史究竟有什么用。’几年前,一个小男孩靠在我身边,向他的历史学家父亲,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张、程将男孩译为布洛赫的儿子,黄译没有指明。恰好我手头有法文本,相关页有道:
« Papa, explique-moi donc à quoi sert l’histoire. » Ainsi un jeune garçon qui me touche de près interrogeait, il y a peu d’années, un père historien.
文中的一个男孩(un jeune garçon)是泛称,在问他历史学家的父亲。何以张、程译本有不同的翻译呢?会不会由于英文本之故?恰好我手头也有英译本,相关页写着:
Tell me daddy, what is the use of history?
Thus, a few years ago, a young lad in whom I had a very special interest questioned his historian father.
“a young lad”是泛称,没有注明是否是布洛赫的儿子。张、程的翻译如果没有“十分宠爱”这一十分中国化的表述,未尝不可,从上下文看,小男孩就是布洛赫的儿子。伟大的历史学家皆有异乎寻常的经历。中国的“历史之父”司马迁的故事人尽皆知,不消多说。西方的“历史之父”古希腊的希罗多德的家乡在今土耳其西南部,他因为参加反对僭主的叛乱,失败后逃到对岸的萨摩斯(Samos)岛,虽然离家乡不到2公里,但也是流亡。堪称“新史学之父”的马克·布洛赫,而立之年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军衔为上尉;天命之年遭逢第二次世界大战,投笔从戎。1940年在“奇怪的溃败”后,马克·布洛赫跟随溃军从法国西北部的敦刻尔克撤至英国,后又辗转回到法国。因为犹太人的身份,马克·布洛赫及家人生活困顿,正是从此时开始,马克·布洛赫凭借记忆和读书笔记撰写此书的。
勒高夫(Jacques Le Goff)在给法文新版写的长篇导读中认为,小男孩的问话是很沉重的开篇。这句话下面的注释提示,在朗格洛瓦(Charles-Victor Langlois)和瑟诺博斯(Charles Seignobos)合著的《历史研究导论》(Introduction aux études historiques)中载有同样的疑问。瑟诺博斯是法国实证主义史学的代表,马克·布洛赫的老师。朗格洛瓦执笔的序言列举了几个无需回答的“无益的问题”,“学历史有什么用”就在其中。对实证主义史学来说,这不成其问题;对马克·布洛赫来说,则值得深究。《年鉴》创刊号《致读者》(À nos lecteurs)委婉地批评实证主义史学漠视历史的余白和沉默的声音;在此书导言中,马克·布洛赫则挑明自己与实证主义史学的根本对立。他认为,在“历史”成为学问和知识之前,人们可以从有趣的故事中得到独特的美感,这是历史学的魅力所在。作为学问的历史学,不能漠视历史中的“诗性”,而诉诸感性的历史学与“科学”研究并不矛盾,“科学”研究不仅仅要获得知识,还要追究事象之间可理解的关系。
按理,在如此有力的开篇后,接下来应该围绕学历史有没有用展开论述。一如序言中所说,在极端严酷的条件下,马克·布洛赫已无力完成此项工作,只能展示一个职业历史学家的“工作”(Métier)。虽然如此,我以为从导言中还是可以找到通向答案的痕迹的。话分两头。一方面,马克·布洛赫认为历史学是一门“不确定”的学问,如何使之在“科学”层面近乎完善关乎历史学家这个匠人“工作”的完成度。另一方面,马克·布洛赫关注历史的美感部分,这存在于过去或现在的人事关系之中,也是“我”与历史和他者发生关联的契机。这两个取向体现在布洛赫拟定的《为历史辩护或历史学家的工作》这一书名上。
英译本和中译本略去主标题不无根据,但因此而轻视了布洛赫的写作意图。Apologie源于希腊语,恰如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的申辩》,布洛赫不是为过错进行辩解,而是基于强烈的信念和自信进行申辩或辩护。本书仅有五章,按手稿所列写作计划,马克·布洛赫将在第七章(“预见的问题”)和结语(“社会和教育中的历史作用”)回答历史到底有什么用的问题。
1943年,马克·布洛赫中断写作,参加抵抗运动。1944年3月8日,马克·布洛赫被捕,在饱受酷刑的折磨后,他于6月16日被枪杀,享年五十有八。马克·布洛赫用生命续写了未竟的篇章。抗争是最具诗性的历史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