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黎嵩,南京大学历史学院副教授、学衡研究院研究员 柳诒徵先生是近现代著名历史学家、教育家,中国文化史学科的奠基人,著有《中国文化史》《国史要义》等传世名著。他早年就职于江楚编译局,1927年至1949年执掌江苏省省立国学图书馆,编有《国学图书馆总目》《国学图书馆年刊》《盋山书影》,校订刊印古籍名珍,也是近现代继缪荃孙之后最为重要的目录文献学家和图书馆学家。过去人们较少从“诗人”的角度理解柳诒徵,尽管他与近代以来的“同光体”诗人、“南社”诗人都有非常密切的往来。我们需要通过尚未完全公布的柳诒徵诗词作品,了解和研究作为“诗人”和“历史学家”双重身份的柳诒徵。 柳诒徵先生少年时代受的是科举时代的教育,曾入廪拔贡,也曾留心诗文,诗学是柳氏外家的传家之学。柳母鲍氏讳还珠字浦青,鲍氏先世讳皋以诗有声雍、干间,干隆中举博学鸿词科,有《海门诗钞》传世,鲍氏遂以诗名:鲍皋之子鲍之钟著有《论山诗稿》,三女之兰、之蕙、之芬,皆能诗,著有《鲍氏三女史诗钞》,诗集均载《清史·艺文志》。柳诒征十余岁时,常翻阅外祖家旧书,得暇即抄录,先后抄有《海门诗钞》《江干诗钞》(余京着)、《石帆诗钞》(张曾着)、《八松庵诗钞》(李御着)等书。柳诒征《记早年事·仲铭先生学行与教育》:“外大父又时时举诸家名章隽句,叩其能背诵否,解否,或窃效其法为五七言诗呈外大父,外大父辄掀髯大乐,谓是儿可救;两舅氏应书院试有杂体诗题,亦命吾仿为之。”作为有着丰富家学渊源的柳诒徵,为何没有以诗赋名家哪? 柳詒徵少年时代,即喜为诗赋“弱冠工六朝俪体”,“乡里耆宿如李诇盦恩绶、茅子贞谦、赵森甫勋禾、崇质堂朴、丁暗公传靖,皆倾折以交。”直到柳诒征的同辈先进陈横山庆年征君见其所为诗文,叹曰:“今世词章欲出人头地,戛乎难矣。盍致力经史根抵乎?”自唐宋以来,诗赋为科举考试必考的内容,名家辈出,清初以来,崇尚经史实学,陈庆年劝柳诒徵放弃诗赋,专心致力经史,并介绍他任职江楚编译局,是从缪荃孙学习经史文献之学,终成一代大家。而柳诒徵的诗学成绩,反而被遮蔽了。 今天,我们利用即将整理公布的柳诒徵《劬堂诗录》,试图了解和认知作为重要诗人和民国诗坛的核心人物之一的柳诒徵。 一、《劬堂诗录》的发现经过及保存现状 柳诒徵的诗歌,在民国时代,曾在各类杂志上零星发表过。但是并未整体结集出版,人们也无从得知柳诒徵诗学的整体面貌。我们先要了解《劬堂诗录》的编纂和保存情况。 据柳肇嘉代撰《先府君翼謀公行狀》所附著作目当中有:“《劬堂文錄》三冊、《劬堂詩錄》三冊”等,皆“未刊”。一九四九年之后,《劬堂文录》《劬堂诗录》均未出版,故要了解这两部旧稿的编纂和保存情况就比较困难了。 所幸,《劬堂文录》现存南京图书馆,抄稿三册,前有目录,后有题跋,均为柳诒徵之女柳定生编定,其跋略云:“其詩文集均彙編成冊,《文錄》三卷,集稿成於一九四六年,僅收有關先祖母《年譜》,先姑《事略》,以及友朋傳記、壽序、墓銘、祭文,以及各刊物刊詞,名家著作之序跋文等,皆有關學術之探討論證,以及當時先父友朋生平事略。行文典雅,史實具真。”落款为“女柳定生僅誌,一九八八年九月”。 但情况较为复杂,并非如柳定生所述,据柳曾符、柳佳改编订补《柳诒徵年谱简编》(柳定生原编),“先生晚年曾手订《劬堂类稿》目,包括《劬堂文录》《劬堂读书录》《劬堂诗录》《劬堂随笔》《劬堂杂俎》等五种。《劬堂文录》凡六卷,甲集四卷(家人传记、文史论文、题跋、书信)、乙集(骈文)与丙集(在《学衡》《国风》所发表之议论文)各一卷。此外,未编入《劬堂类稿》之未刊文章、未完稿本尚有多种。”两相比较,《劬堂文录》的情况就完全与今日南图所藏的《劬堂文录》面目不同。但二者,均提到《劬堂诗录》的存在、且均承认《诗录》已经汇编成册。 2008年3月18日,先师卞孝萱教授致信柳诒徵第四孙柳曾兴,“曾兴世兄:我与府上,三世交谊。……柳老文录、诗录保存完好否?……柳老是我最敬佩之史学大师也。”云云。其实,卞孝萱先生已经完成《现代国学大师学记》,着手编著出版《家谱中的名人身影——家谱丛考》,两书均有专门章节论及柳诒徵先生,故卞老有此一问。函中所谓三世交谊,乃是卞老与柳诒徵、柳屺生、柳定生及柳曾符均有交谊,且柳诒徵先生曾向金毓黻推荐卞孝萱,函未达而柳氏已殁,事见《静晤室日记》。2009年9月5日卞孝萱先生过世,竟未能见《劬堂诗录》。是年深秋雨夜,柳氏族人柳书咸律师过访南京大学,交谈之中告知,曾在柳诒徵女柳定生及婿章诚忘处,见《劬堂诗录》八册,存诗两千首,云云。随即笔者将相关情形函告柳曾兴先生,柳曾兴先生云相关情况并不清楚,需要调查。 2012年5月南京大学历史学科成立百年庆典,南京大学荣誉资深教授茅家琦、南京博物院前院长梁白泉诸先生讲述南京大学历史学科的发展渊源时,均提到了柳诒徵先生,并认为对柳先生的研究还远远不够。此后,南大方面开始重视和支持柳诒徵未刊著作的整理和出版。柳曾兴先生遂商之表妹、表弟——章诚忘、柳定生子女:章以元、章以昕、章以宁、章以娴诸兄妹,支持文录、诗录整理出版,将柳定生存于次女章以宁处之《劬堂诗录》八卷复印本请出,于2013年秋交由章以昕捧至南京大学,南京大学口述历史研究中心完成了对《诗录》的扫描。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经柳定生编订后保存的《劬堂诗录》八卷是1980年的静电复印本,而不是原稿,最后一册由于静电复印的效果较差,曾请南京书法家庄希祖专门用恭楷重抄一份。虽然是一套静电复印本,但各卷均有蓝纸封面、宣纸题签,审字体为柳曾符手书,并钤盖柳诒徵印章,各卷均为四孔线装。第一卷卷首,黏贴有竹纸毛笔抄写胡先骕《劬堂诗录序》两页,落款为“一九六五年乙巳仲夏新建胡先骕序于北京寓斋”,字迹极其干净清秀雅致,不知抄者为谁。 时至今日,曾长期致力于柳诒徵文稿整理出版的柳定生(1913—2006)、柳曾符(1932—2005)均已离世,柳诒徵《劬堂诗录》手稿原件已不知所踪,是否尚存于天壤之间,亦所不知。故,柳定生旧藏《劬堂诗录》复印本,已经是目前所知柳诒徵诗稿存世的孤本。 那么这份《劬堂诗录》的静电复印本是如何形成的?又是何时形成的?根据柳定生一九八〇年四月十八日致柳曾典的书信,信的前半部分为柳定生谈委托王一季(镇江地委书记)、孟宪爱(南京图书馆馆员)照看镇江朱家岗祖坟修理事,信中后文述及“汝祖父遗著出版事只有等您们弟兄来办,我现将《劬堂诗录》八卷复制二份,花了一个月工资,有的复印的还不清楚,国产机质量差,日本机碳粉色素黑,将来出版技术将日益方便,影印一定很出色。”今天我们所看到的《劬堂诗录》影印件,便是柳定生一九八〇年静电复印本。顺带一说,当时这部《劬堂诗录》复制花费了多少费用哪?根据后来柳定生致柳曾符的信函,“我从1940-46年在中大(中央大学)任讲师工资160元,隔了47年现在还是160元基本工资,从80年以后仍然享受在职人员的待遇,已属很优待了。”柳定生当日斥一个月工资,复制《劬堂诗录》,为保存柳诒徵文献可谓居功至伟。 据柳曾兴回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继续积极谋求出版未果。八十年代后期,将《诗录》交付曾符大哥,谋求出版,曾符虽多方努力亦未果。在2002年9月18日致姑母函中感叹曰:“但后此,劬堂题跋、劬堂诗词、劬堂文集、劬堂日记等,何年何月可以编校出版均不可卜,侄今白内障加以心脏高血压,久不读书执笔……。”姑母年届九十高龄之际,遂将全部《劬堂诗录》七卷八册嘱次女章以宁妥善保管,勿使失落,告以“不要丢了啊!这是外公的心血”。《诗录》稿得以悉心保护至今。 以上,便是《劬堂诗录》探寻和发现的全部经过,也是柳氏两代后人保存柳诒徵文献的一段过往,供读者参考。 二、《劬堂诗录》的编次情况 考察今存八卷本《劬堂诗录》的编次情况,仍有一些疑问,此为柳诒徵生前编订,还是身后由柳定生编次?《诗录》的原貌如何? 例如,据《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书目续编》卷四《集部·别集类》著录:“《劬堂文录》不分卷,今人镇江柳诒徵,本馆抄本,三册。”足见最初在柳诒徵主持录副存于国学图书馆的《劬堂文录》三册不分卷,未编次。今南图本《文录》已经柳定生编次目录,并撰写跋语。那么《劬堂诗录》的情况又是如何哪? 今本《劬堂诗录》实为七册,第三册扉页有“劬堂诗录三”题签,字体近颜体为柳诒徵自题,封面上另有五行大字:“此稿外有先妣照片二,梁节庵、易实甫书团扇,梁公约画三幅,及先舅氏浚卿先生写赠先妣诗咸在八九年间梦寐不忘,今幸失而复得,悲喜交集。又《中国教育史》《商业史》及红格稿纸所写文稿均历劫仍存。”审《诗录》卷一上(54页)、卷一下(22页)、卷二(48)、卷三上前半部分(26页)均为恭楷抄写,字迹清秀、书体统一,为柳先生手迹;卷三上后半部分亦为柳先生手迹,但书体为行楷,略带草意,内容有《己卯人日》(1915年)、《十月十日》(1937年)、《闻散原先生捐馆诗以志哀》(1937年),内容均不超出一九三七年末,且有此前内容之补遗。由此可知,柳诒徵曾在1937年前将《劬堂诗录》誊清一份三卷,在今本卷一上、卷一下、卷二这三处开始时,先题写“劬堂诗录”,再开始抄录诗稿。《诗录》大致按先后顺序编次,但并非严格编年,且未编次目录。全面抗战爆发后,柳诒徵将这部分《诗录》连同文稿书画存在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并未带出,直至抗日战争胜利,柳氏在回到南京收回馆舍、图书后,将此一部分《诗录》收回。这一部分《诗录》即今本的卷一上下、卷二、卷三上。以上内容述1912年至1937年间事。期间在北京明德大学堂(1913-1916年)南京高等师范、东南大学(1916-1925年)、东北大学、北京女子大学、北京高等师范(1926-1927年)等校任教。1927年7月至1937年间在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供职(任馆长),1929年还任江苏通志局编纂。 今本《诗录》卷三下,情况较为复杂,始自《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别盋山》七律二首,前六页字迹较柳氏书法为弱,不知出于何人之手;中有数页为柳诒徵楷书抄录,此后全为柳氏行楷抄录,字迹略潦草。此卷诗歌记录1937年11月24日离开国学图书馆至1940年间事,期间柳诒徵随国学图书馆图书迁兴化,1938年4月赴泰和浙江大学讲学时突然中风,稍愈后即经香港辗转返回兴化,避日寇居兴化竹泓港。期间国学图书馆迁兴化图书遭焚毁、抢掠,图书馆亦解散。 今本《诗录》卷四,始自《冬暄(廿九年一月)》七律一首(1940年),终于《杂题》四首,全卷为柳诒徵恭楷抄录,虽间有飞白,字迹整体清秀工整,卷末有题记两行:“民国三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经沅读完敬识”,钤“纕蘅”朱文印;“壬午冬国垣谨读于渝州西里”,钤“辟疆”白文印。由此可知,卷四曾在1942年末为曹经沅、汪辟疆二先生阅读并题记。本卷述1941年至1942年间事。期间1941年2月柳诒徵离开兴化,由上海经余姚、金华等地至上饶。后因日军占领金华,6月迁居闽北建阳。1942年秋经湘、桂、黔等省于10月27日抵重庆,与在重庆之中央大学任教女儿柳定生相聚。 今本《诗录》卷五,首页前有“劬堂诗录 癸未”题头,并在右下角钤“辟疆读过”白文印一方,本卷本到《酬章孤桐》《寄寿贡禾》为止,末有小字一行“癸未冬月方湖读过,谨录一卷,入《吾炙今集》,皆史料也,钞竟题记。”钤白文小印一方(字迹不清)。按,清初钱谦益曾手钞师友诗为一集,名为《吾炙集》。吾炙者,即己所嗜者也,与陈其年《箧衍集》、渔洋《感旧集》同。此后又有诗稿数页,前有大字“癸未冬”,诗至《九死篇》(腊月廿五日作)、《红梅》《咏梅》而止。此当为卷五本来面貌。后又别抄词作若干首,并将“己丑午日海防村寓写小词”寄鲍鼎(鲍扶九)七阕(1949年作)一册复印夹附其中。本卷诗为1943年柳诒徵在贵州大学、重庆中央大学任教期间所作。 今本《诗录》卷六,始于《柏溪杂事》(甲申至乙酉),终于《九月三日赋》《内子生日》《时平》《出峡》(一九四五年十月),为柳诒徵一九四四年至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前后的诗作,该卷用纸统一,抄写字体一致,唯中间《柏溪客舍近作》诗后,插入《巴江好》(一九四四年)《江南好》词两阕,似曾有意将四四年、四五年诗词作品分作上下卷。本卷诗系1944年至1945年10月抗战胜利离开重庆期间在中央大学任教所作,内《柏溪杂诗》百余首,颇为可观。 今本《诗录》卷七,该卷诗作最为驳杂,行草抄录,因复印不精,又有色泽深浅不一,经后人用毛笔添补者。卷中既有《挽韩紫石》等似抗战期间诗作,亦专门附有《补遗》,细审诗题大致为1945年抗战胜利以后所作,期间柳诒徵任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馆长及国史馆纂修等职,1948年当选第一届中央研究院院士,1949年退休到上海居住,任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委员,直至1956年过世。 综上,《劬堂诗录》现存编次情况为七卷,其中一、三两卷又分上下,每卷前有柳定生编次之目录,前有胡先骕《序》,绝大部分诗作为柳诒徵亲笔抄录,存诗一千六百余首。 柳诒徵晚年居上海,曾有意整理诗文稿,他在1950年6月给柳定生信中述及“我想得一机会,将诗、文稿整理好,就算完事”。生前虽大致完成整理,惜未能付梓。1956年2月,柳诒徵去世,柳定生开始整理他的诗、文稿。在上世纪60年代初完成《文集》整理后,即着手整理诗稿,并于1965年请胡先驌先生作《序》后,《劬堂诗录》七卷八册定稿。1965年10月6日柳定生致钱仲联先生信中曾细述此事颠末:“先君遗著事,六二年已将学术论著交由某书局联系出版,该局亦曾允列入出版计划之中,但六四年该局出版方针改变,原稿又退回。目前拟暂留存一个时间,俟将《诗集》清稿后一并作全集编印”。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柳定生和章诚忘所居住的南京百子亭旧宅,七遭抄检,为免诗、文集重蹈厄运,柳定生将《诗稿》藏之密处,不敢示人。2017年前后,我们为了整理柳诒徵先生遗稿,请柳定生之子章以昕帮助将家中存稿清理一过,发现柳诒徵致章诚忘、柳定生夫妇家书四十余通,柳诒徵1948年至1949年在国学图书馆公函清抄本一册,随即编订《柳诒徵家书》《国立中央大学国学图书馆小史 盋山案牍 合刊》两种图书,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三、柳诒徵的诗学思想和《劬堂诗录》的学术价值 柳诒徵自幼学诗,在《我的自述》中,曾详言学诗之经过。他学诗源起于母亲鲍太夫人启蒙,詒徵《自述》:“我自幼读四书、五经、孝经、尔雅、周礼以及古文、古诗源、唐诗。……自七岁至十五六岁,逐日念生书、背熟书,止有腊月廿日以后、正月半前放学前,可以自由看书、抄书、游戏。又,予六七龄时,先妣口授唐人五七言绝,约二百首,次授唐人五言律,约四百首,次授《古诗源》全部,次授《唐诗别裁集》不竞读,仅读七言律一类。其五七言古诗,则听予姐读三百首中诸篇,亦略能上口。” 诗为柳氏外家之学,柳詒徵《先妣年譜》:“外家鲍氏,世为镇江右族。干隆中,有讳皋者,举博学鸿词科,著有《海门诗钞》,世称为海门先生。生子男二:长之钟,应纯庙南巡召试,赐举人,官户部郎中,著有《论山诗稿》,世称论山先生。次之镛,布衣,工诗画。女子子三:之兰、之蕙、之芬,皆能诗,有《鲍氏三女史诗钞》。海门先生一门风雅,诗集均载《清史•艺文志》。外大父仲铭公,讳上宗,实海门先生曾孙。外曾王父淩秋公,讳迥,笙山公之镛之少子,道光辛卯科举人,事实载《丹徒县志•儒林传》。外大父承家学,工诗书,严气正性,才略开敏,事实载《续丹徒县志•儒林传》。”查《清史稿·艺文志》:“《海门诗钞》初集十卷、外集四卷,鲍皋撰。《论山诗选》十五卷,鲍之锺撰。《野云诗钞》十二卷,鲍文逵撰。《起云阁诗钞》四卷,鲍之兰撰。《清娱阁吟稿》六卷,鲍之蕙撰。《三秀斋诗钞》二卷,鲍之芬撰。按,《京江鲍氏课选楼合稿》凡四册,光绪八年刻本,内收:《课选楼遗诗》二卷,陈蕊珠撰。《起云阁诗钞》四卷,鲍之兰撰。《清娱阁诗钞》六卷,鲍之蕙撰。《三秀斋诗钞》一卷,鲍之芬撰。”在鲍氏家族的传统浸染中,柳诒徵自幼能诗,其后,则除读各家诗外,犹多请益前辈、好友,前辈如陈心至、陈三立、范肯堂、王湘绮等;好友如毛元徵、王伯沆、徐南州、胡先驌等。 然柳诒徵作诗谨遵母训:“做诗做文不可好发牢骚,专说苦话,以及攻讦他人,触犯忌讳等等。所以平生谨守范围,固不屑以诗文为干谒谀谄之具,亦不敢用为玩世骂人之武器。”故而柳诒徵将诗看成“不过略抒胸臆,等于平常谈话”的一种与人交流方式,以及记录生活所见、所闻、所思、所感的一种文字载体,柳氏一生遭际社会由旧而新,又屡遇战祸国难,身逢颠沛流离之痛,唱和抒臆之作甚多,故而《劬堂诗录》除了有其作为文学作品的艺术价值之外,尚有作为记录时事的史料价值。 光绪末年,柳诒徵任职江楚编译局及南京诸学校,当时金陵为一时英彦荟萃之地,诗坛昌盛之所,柳氏尝记述道:“光宣之际,陈散原、俞觚庵、蒯礼卿,洎缪艺风师皆寓金陵。梁节庵、郑海藏、范肯堂、张啬公时往来江上。顾石公居盋山,好为文酒之䜩。江小楼、刘龙慧、毛元征年辈稍后,咸嗜声诗相角掎。”此是南京在旧时代文化上的最后辉煌,直至多年后柳诒征回忆起前尘旧事,“石城淮水,寻昔日之履綦,渺然如隔世事。”柳氏少年能诗,青年时代侧身诗坛巨匠之间,领略前辈丰采,故其为诗颇得时贤重视。 对于柳氏诗作的地位,陈衍的《石遗诗话续编》、汪辟疆的《光宣诗坛点将录》、钱仲联的《近代诗话》都有论及。改革开放以来,钱理群、袁本良的《廿世纪诗词注释》及刘梦芙《近百年名家旧体诗词及其流变研究》等也都谈及柳诒徵的诗作。柳诒徵的诗作,除初发表于《学衡》等近代杂志外,《吴宓诗集》《顾毓琇诗歌集》《静晤室日记》等私家著述亦偶有录存,但皆一斑,难窥全豹。 据学者研究,柳诒徵的诗歌深受清代雍、乾诗人蒋士铨、黄景仁的影响,诗作熔“忠孝节烈”与“温柔敦厚”于一体,饱含情愫而辞旨正大,雄豪而富有冷暖凉热之体认,“鸣其兴观群怨之意”,绝不虚言敷衍、玩弄词藻、无病呻吟。 柳诒徵有其特别的诗学思想,他认为“性情,本也。”“诗之格律、声调、色泽、神韵,乃至宗派、家法,末也。”“无其本,袭其末,羊质而虎皮,祧唐祢宋,无当也。本其天赋之怪特,昌之、桄之、襄之、敭之,孕饪万汇,跆借百家,而一一不失吾之真性情,乃真诗也。”又云:“区别汉、魏、南北朝、三唐、两宋,乃至某氏某地之家数宗派。标其词,篡其字,甚则侈语欧美、印度之规制,人也;吾之真性情,天也。出于天,入于人。人其能贰天乎?不本之天,而徒责之人,句句而比之,行行而绳之。歌哭人之歌哭,呻呼人之呻呼,是盗人而贼天也。”而作诗以性情为本,“不盗人,不贼天,掉臂游行,独往独来,一嚬一叹,一波一磔,皆吾肺腑。”乃是至高之境界。故而吴宓论柳诒徵之诗,“雄浑圆健,充实光辉”,一则本之柳先生之性情、识见,一则本之柳先生之经历、风义。 柳诒徵晚年指示表弟鲍鼎(扶九)如何学诗,他提到“诒早年读杜、韩两家,近年喜放翁都无入处,犹之所识名流显者,都非其死党,自非心腹至交。必有一二心腹至交,胜于泛泛相识千百亿也。妄意方氏《昭味詹言》及《潘四农诗话》均佳。次则王而农、王湘绮所论亦可参证。”由此可见柳氏诗学渊源。 除了诗学思想和诗词创作外,柳诒徵《劬堂诗录》的重要价值,还在于其保存了近代以来学术文化界的重要史料。尤其是早年与名流交游,与散原父子唱和;中年更遭离乱,流徙南北,行歌落泪,花鸟填悲;晚年收回山馆、图书,备尝艰辛。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收入柳诒徵,与柯劭忞并列。《方湖诗钞》中《柳翼谋先生出示劬堂集、写似一首》(壬午年),诗云: 不识何者为诗史,今乃见之劬堂诗。 (诗凡数百篇皆流转兴化,上饶、泰和,及由闽而湘赣、而桂黔来渝所作诗,多记抗战以来时事,慷慨激昂,读者感愤,而死生离别,苦语令人酸鼻。) 篇篇记事事可指,古人何尝梦见之。 从古祸变那有此,荒鸢过处日光紫。 闻声惊倒地上人,提携西窜无留晷。 贼来巨炮日夜驰,贼去荒村子妇嬉。 名城大都及外围,此外来往如平时。 几家分散千万里,妻哭夫兮母哭子。 渝州斗米值万钱,金华官盐素壁似。 (梁时刘峻《金华山栖志》云: 金盐重于素璧,玉鼓贵于明珠。) 劬堂笔能一手持,一一摄取皆涕洟。 有时感逝伤离乱,至性早入人心脾。 (集中悼绍骧诗绝佳,劬堂老人之妻弟) 我读君诗叹观止,柴翁眲叟亦难似。 (郑子尹号柴翁,莫子偲号眲叟。二家皆以记事述哀诗见称,而子尹尤高,近人皆宗之)。 莫吟辛苦贼中来,愿进丝桐近芳醴。 足见近现代论诗大家汪辟疆对于柳诒徵诗学的评价。 自柳诒徵先生亲属提供《劬堂诗录》至今,倏忽十年,《诗录》即将正式整理出版之际,爰撰此稿,说明前后因缘,庶几为读《劬堂诗录》者之一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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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衡研究院十周年论文推介丨武黎嵩:柳诒徵《劬堂诗录》的保存、整理与学术文化价值
发布时间:2024-12-17